米雅散步道 MIYAH WALKER: 雪會把許多聲音吸走，然後很安靜唷。

2016年12月2日星期五

雪會把許多聲音吸走，然後很安靜唷。

往機場的路上，我聊起最近東京下雪的事，

師丈回憶著怕冷的方子老師，提及回她新瀉縣的娘家
獨獨她要蓋超厚棉被的趣事。
師丈告訴我下雪的時候，大地會變得安靜，
因為雪會吸走地上的聲音。

住在南國的我，當年在大阪讀書時，有一年下了大雪，
那時太興奮了，雪地上盡是我自己吵雜的聲音，
從來沒有想過聲音和雪的關係。

由師丈的口，聽見雪地的靜謐，我突然心頭震了一下。

雪會把許多聲音吸走，然後很安靜唷。他說。

這三個星期，安靜微笑著的師丈、安靜流淚的師丈，
他用什麼方式把方子老師所有的聲音和身影吸納起來的？

濱屋龍馬師丈是來台灣接妻子回日本的，他的妻子是我以前在靜宜大學教書時的同事濱屋方子老師。11月8 日我在病床邊開心的告訴方子老師：「龍馬先生的班機11月9日傍晚就到台灣，接送的計程車日文系都安排好了，別擔心唷！」她微笑的說：「太好了，謝謝啊。」
然後，她就這麼瀟洒，11月9日早上就走了。掛了看護的電話，趕往醫院的路上，手機行事曆突然響了，通知我這天是媽媽的八週年忌。握著方向盤的手突然抽蓄了一下，這是緣份的一種表現形式嗎？

九月時，她跟我說，每隔兩個星期要去醫院回診，希望我同行幫忙翻譯。每次去載她就發現又瘦了一些，腳又腫了一些，走路慢了一些，說話又喘了一些。「癌症轉移到肝臟了。」「癌症轉移到這裡和那裡的骨頭了……」每次傳達著醫生的話，她都微笑的反問醫生：「還可以教書吧？」醫生只要說：「No problem！」她就立刻露出鬆一口氣的調皮表情。

「快回橫濱去和家人團聚吧。」不知道多少次，到口的話又被我吞了回去，我知道她是帶著使命回來台灣的。暑假回日本休假時，就已經知道自己的壽命剩半年，她還是在假期結束後回到台中繼續工作。她說：「學生已經選了我的課，我對他們有責任。他們會看到我生命的最後一段路，這也是一種教育。」

11 月3日血尿住院，心裡叨念著的仍是那未完成的最後一堂課。11月7日童綜合醫院果真體貼的安排她在醫院會議室上課。日文系的同事們來了，畢業生們回來了，她戴著氧氣輸送管，坐在輪椅上念誦著中原中也的詩，給碩士班的學生們解說日文副詞的用法。課程結束了，教書生涯最終章完成了！大家鼓掌，手紅了，眼眶也紅了。74歲的濱屋方子，身為人，身為老師，了不起啊。

11月8日，開始貼嗎啡貼片，痛得呻吟。告訴我和護理師，該完成的事都完成了，接下來只有病痛，該怎麼辦？那是認識那麼久以來，她的沮喪和無助第一次變成看得見的形狀呈現在我眼前。

就這樣，隔天一早她就走了！
和日文系的兩位助教幫她穿連身裙時，我的臉貼著她的臉，那樣接近，沒有悲傷，一直告訴她：「身體放軟，沒有疼痛了，好好的休息。龍馬先生晚上就到了。」為她化妝時，助教說：「米雅你來，插畫家負責畫眉毛！」我真的是笑著給她畫眉毛的。如果還活著，一定會用她圓滾滾充滿靈氣的眼睛叨念我：「畫漂亮一點啊！你們可沒看過我化妝的模樣啊！」雖然腦海不斷閃過認識8年來的種種，那一刻我竟然真的哭不出來，唯一想著的就是：「太好了，太好了！不用再這樣苦著、撐著了！」

和日文系昔日的同事們陪著師丈和禮儀公司商討後事，我們用中文溝通細節時，師丈在筆記本上寫起告別禮拜要用的哀謝詞，他安安靜靜的，然後啜泣，我們拍拍他的肩膀，他擦擦眼淚，繼續安安靜靜的書寫。我18歲時開始學日文，我從來沒有想過二十多年後我會跟日本人用這個方式共有悲傷。

11月15日安排了入殮和火化禮拜，前一天我才突然驚覺，過了這一天，濱屋方子的身體就看不見了，完完全全的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然後，深深的想念和哀傷，一起流溢了出來，在一起的回憶一件一件變得鮮明無比。

一起共用研究室的日子，北國來的「阿婆」比我還怕冷，進研究室就要求開暖爐，啊怕冷卻堅持每天都穿著長裙上課！這個可愛的阿婆！每次我叫她別日夜顛倒寫論文，她都說：「沒問題！誰說一定要早睡早起才健康！我不都活到這把年紀了！」她有好多生活面的堅持，每天要吃哪一牌的納豆才營養，要用哪一牌的日本衛生紙才不會塞住台灣的馬桶……每次她回台灣，我光是想像著她塞滿衛生紙的行李箱在天空飛翔的樣子，就有說不出的滑稽感。

沒課的下午隔著辦公桌喝茶，聽我聊著養育孩子的那些蠢事，變成我們的日課。每次她都笑嘻嘻的說：「原來這就是當媽媽的感覺啊。」然後回家前就把買來的點心包好要我帶回家給女兒吃。

她經常隨手拿起日文版聖詩，就要我即興一起唱歌，音感好的她都負責合音的部分。和她一起唱歌的日子，讓我感受到生命中隨時可以擁有的安適時刻。有一回她還拉我帶一群日文系的學生在大禮堂給弱勢兒童獻唱日文版的「平安夜」和「哆啦A夢」。她用不完的精力，都分享給身邊的人。

我一遍又一遍聽著當年她拉我一起唱的日文版讚美歌310首「しずけき祈りの」(禱告良辰)，真的好想念她。

11月30日濱屋龍馬師丈帶著方子老師的骨灰回日本了，離境前，我和助教們安安靜靜的給他擁抱、揮手。
師丈，一個人的老後，你要好好的唷。
我的雪，在我心裡好好的、雪白的藏著我和方子的回憶。
我會記得，雪會把許多聲音吸走，然後很安靜唷。